玉楼春这一个多月在豫章好一顿折腾,身心俱疲,回来了也只在院里歇着,薛夜来一贯是嘴上厉害,这几日喊着要她好好休息,“楼里什么事都没有,百花会也好好的,姊姊只管睡,银兔儿你也不用管。”
不管银兔儿是不可能的,玉楼春这次在豫章有多为难,就有多担心杨纤月的前程,失了家族父兄庇护的女孩子在这一天比一天乱的世道该怎么好好活着,玉楼春想来想去,也只有从多读书开始。
杨纤月就不再跟薛夜来去待月楼,只跟玉楼春待着小院里念书,孩子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不到两天她就腻了,拉着玉楼春撒娇:
“姨母——,最美丽的姨母——,最温柔的姨母——,银兔儿想薛姨了——”
玉楼春写着帖子呢,闻言只觉得好笑:“你分明是不想练字,想去玩了,拿你薛姨做幌子呢。”
杨纤月把手背在身后,弯着腰左一脚右一脚摇摇晃晃学小鸭子走路:“但是也是真的想薛姨呀。”
她这样可爱,这样天真,全然不知她目前的是什么处境:她爹爹死得那样惨,她自己没有亲戚收留,她跟着的姨母有不堪的过去和渺茫的未来,她现在小还好办,大了要说亲时可怎么办呢……
玉楼春心一抽,掩着嘴装出笑模样:“你乖乖等姨母一会会,坐下来好好写完这十个字,姨母就带你去楼里逛一圈。”
杨纤月跑着跳过来,扳过玉楼春的脸“吧唧”亲一口,坐下来有模有样拿起笔开始临帖,她今天学写的十个字是: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旁的都罢了,为鬼雄三个字都很难写,她悬腕一笔一笔画了半天,还是画成几个黑糊糊的大墨团。
“写字么,要紧的是静心,你想着出去玩,就写不好字”,玉楼春过来握住杨纤月的手,一笔一笔写得很方正,“要这样提笔,你看,撇要这样,以侧锋起笔,这样下来,慢慢转中锋,慢慢的,收笔要轻一点,对了,就是这样……”
杨纤月小小的手包在玉楼春的手心里,坐得很端正,玉楼春说一句,她重复一遍,声音脆得像枝头的黄鹂鸟。
“你阿娘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手把手教她练字的,现在换成你啦”,玉楼春教孩子比薛夜来耐心多了,“嗯,写好啦,宝宝跟我念,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两句话是说啊,人活着,就要做人中俊杰,人死了,也不能白白地死,要做鬼中英豪,银兔儿明白吗?”
明白是不可能明白的,杨纤月抬头开始提问题:
“什么是俊杰?要怎么才能当俊杰?姨母是俊杰吗?为什么要死啊?不可以不死吗?我不想姨母死,不可以的吗?”
玉楼春被一连串问题砸得脑袋发懵,眼看着她还要问,赶紧拦住话头,“俊杰就是,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行得端做得正,唔,死……不死不死,谁都不死,银兔儿写完字了,洗洗手姨母带你去楼里玩。”
八月天未时初,日头还有些毒,杨纤月一路连蹦带跳,到了待月楼,后背心已经有些汗湿了。此时不对点,楼里只有稀稀疏疏几桌客人在饮酒,正是一天中薛夜来最得空的时候,她正跟江三娘念奴一起在二楼房里理名册。
“这单子是不来咱这里听学的,已跟他们说好了提前三天把人送过来待选”,薛夜来做事玉楼春一向是很放心的,“这边是人已经在咱们这里的,姊姊你看……”
玉楼春一行行看过去,手指在一个名字上敲了一敲:“王双双?这不是醉仙台老九王天娇家的姑娘吗?我记得今年是十四岁?她有个姐姐,叫王两两的,前年去年亮眼得很,今年不来了?”
“还是姊姊记性好”,薛夜来剥着莲子,自己吃一枚往杨纤月嘴里塞一枚,“死了,王天娇连副板子也没给,抬到化人场举火烧化了。”
死了啊……
玉楼春眼前浮现一个婀娜窈窕的影子,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每走一步路都像在跳舞,笑着怯怯看过来,让人想起枝头上被露水打湿的梨花。
“我记得今春王天娇还给她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吧?这样年轻,怎么就死了?什么病啊?”
“发毒疮,不光烂了鼻子,下身全烂了,浑身发臭。她身边照看的老婆子说漏了嘴。难怪之前病了老久,王天娇都不肯请大夫,我说帮忙请她也不要,大夫上门这事传出去,她那个院子关了门得了”,薛夜来啐了一口,“现在漏了口风,知道的这几家她都上门卖了好一顿惨,咱们这儿她前天第一个来的。我想这种事同行之间总是要互相遮掩,她还没跟我张口,我就装作不知道孩子什么病走的,陪她掉了两滴眼泪就完了。”
她还要接着往下说,杨纤月“哇”一声,把莲子往手里吐,“薛姨,苦——”
薛夜来说得高兴忘记把莲心抽出来了。
杨纤月眼泪汪汪,噘嘴瞪薛夜来,薛夜来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有人被吃莲子吃哭啦!”
玉楼春本来听得心里堵得慌,被这一打岔倒忍不住笑起来,赶忙让念奴倒茶给杨纤月漱口,不料小家伙漱完口就语出惊人:
“姨母,什么是毒疮?人为什么会发毒疮?为什么身子会烂会臭?为什么发毒疮不能看大夫不能给人知道?”
玉楼春又一次被这孩子问懵了,恨不能立刻骂薛夜来刚刚说话不避着孩子,薛夜来却面不改色,居然打算给孩子细说:“这个毒疮,就是因为她接客……”
“阿夜”,玉楼春一敲桌沉了脸,“适可而止。”
薛夜来看向玉楼春的眼神写满了桀骜不驯:“她早点知道没什么不好的。“
“我知道怎么教孩子“,玉楼春头痛不已,闷葫芦江三娘一声不吭过来替她揉太阳穴,“万事要循序渐进,她才多大。“
杨纤月被念奴抱在怀里,念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让她乖,她却还是很不老实,时不时偷看一眼玉楼春,玉楼春给她看得没办法,只好瞎编一通:“毒疮就是生病,那个姐姐要挣钱养家太辛苦了,所以生病死了。”
“那她妈妈为什么不给她看大夫”,杨纤月已经越来越难骗了,“那天她妈妈带双双姐姐来咱们家,说起这个生病的姐姐还哭得很伤心哩。”
“她妈妈不是个好人,她是猫哭耗子。”江三娘说话惯常毫无波澜,玉楼春一向敬重她的为人,倒也不好怪她插话,薛夜来就跟得了人撑腰似的,又得意地右手叉腰:
“对!笨兔子连真哭假哭都分不清楚,以后要好好学习知不知道?”
“那薛姨那天跟她妈妈一起哭了,薛姨也是猫哭耗子,不是好人。”
薛夜来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杨纤月的手指不断哆嗦,画面极具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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