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一日地冷下来,薛夜来就要开始操心过年的事了。
待月楼在浔阳九年,一年比一年兴隆,官商士庶都愿意赏几分薄面,只靠着玉楼春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和于太守的几分青眼,是完全不够的,要紧的还得靠待月楼的格外“懂事”。
每年到此时,薛夜来就要准备四处搜寻好东西了,太守自不消说,什么李都尉,梁郡守,谢长史,不都得备一份礼吗?乐营的管营大人专管她们这些贱籍乐户,不孝顺一下说得过去吗?还有设在豫章那边的洪州州府,刺史与别驾大人的礼不备好,明年还想他们抬举待月楼,专门派人参加百花汇吗?
这些大人们,除去厚礼还得加上大红封,玉楼春从来不敢怠慢,每年都是亲自登门。若是寻常商户送礼,能见个府中的主管也就心满意足了。好在玉楼春颇具盛名,虽已脱了籍,在这些大人眼中依旧算得上传奇风流人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愿意亲自接待玉楼春,聊一番风花雪月,论一些诗词歌赋,有两三位大人爱现场拽两句诗文,玉楼春还得和上两句。转身到了宴饮取乐之时,这些便成了大人们自夸的谈资。
薛夜来基本上每回都得跟着玉楼春一起去的,九年下来受益无穷,譬如一些说话的艺术。玉楼春送礼,嘴里说的要么是,“今年某时承蒙大人厚爱,今日特来拜谢”;要么是“偶然得了某物,虽不珍贵,却也觉少见,特来请大人品鉴”;抑或是“一直都在寻某物,如今终于得着,想起此物也适合大人,故分了一半送过来”……如此种种,总能保证贴心周到不尴尬。
因着年年如此,薛夜来倒也轻车熟路了,这日她正把给于太守准备的端砚小心放进匣子里,系上绸带写好签子,就听见有人在窗外笑:
“这个端砚古朴大方,是我哥哥喜欢的味儿。”
一回头,却是于谚攀在檐下冲她挑眉,像燕子一样,轻轻松松从窗外掠进来,落在薛夜来身边,随手帮她把歪了的钗子扶正。
薛夜来自知自己有个毛病,就是面对相熟之人,一尴尬就忍不住先呛声,这毛病在于谚跟前尤其明显,譬如此刻,她脑子明明还没转过弯儿来,嘴上已经先骂上了:
“好你个于死狗,这是做贼呢从我窗子里翻进来?!”
薛夜来是六年前到的浔阳待月楼,那年她十九岁,是百媚千娇的绝色红衣舞姬,艳名比今日的舞姬临仙更盛。她在玉楼春的有意包装下赢得缠头无数,多少人都猜测,薛娘子不出几时就能脱离苦海,入了豪门。而彼时,于谚年方十五,新中秀才,言行规矩,举止得体,作风十分严谨,对花街柳巷嗤之以鼻,对世人狎妓成风的行为还作文批判。那时的于谚,是于家的谢庭玉树,是浔阳城街头巷尾耳口相传的金童下凡,前途实在不可限量。
他们二人如此道不相谋,又如此殊途同归——薛夜来无幸脱苦海,于谚也无处觅前程,就这么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
“阿夜,你老躲着我,我不翻窗户,如何见得到你?”
于谚今日穿一身白色暗纹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氅衣,头发都规规矩矩束好了,被她迎面一声“于死狗”也只是笑着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连左颊那道长长的刀疤,也显得格外温柔起来。
薛夜来不知怎的,一时就低了头,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问:“我几时躲着你了?晓得我不想见你你还来?”
“咱们是八月初三吵的架”,于谚扶着薛夜来的双肩,俯下身来看着薛夜来的眼睛,“我记得咱们两年前吵得最凶的那次,你就是三个月不理我。今天已经十一月初二了,咱们和好了吧,不然就超过三个月了。”
“两年前的事我懒得说你,这次我几时跟你吵架了?我吵了吗?”
薛夜来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她深知此刻自己实在是应该高贵冷艳一些,不是跟于谚理论,而是冷冷淡淡地让这个愣头青站远一点,或者干脆滚出去,可她就是张不开嘴。事实上,于谚此刻距她只有一步之遥,她心里竟然有了一个强烈的蠢念头:
阿夜,你看,只有一步,往前踏一步,就一步,就能不管不顾抱住他的腰哭一顿再说……
只要往前踏一步。
薛夜来往后退了两步,坐到榻上,张了张口,还是没让于谚离开:“我明明没跟你吵架,那天你胡言乱语,我就走了,只等你自己想明白。”
薛夜来摸了摸给于太守准备的年礼,这里是待月楼,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有姊姊和坏兔子陪伴她,还有满后院的苦命人需要她好好照顾,她每天都是在为了家辛苦劳碌,她有家的。
这个念头似乎给了薛夜来勇气,让她能仰起头,像骄傲的姐姐训淘气弟弟那样看着于谚:“你想明白了没有?”
“没有”,于谚就站在薛夜来对面笑盈盈地看她,
薛夜来一下子火冒三丈想冲过去揪他耳朵,于谚又慢悠悠补一句,“我没办法如你所愿地想明白,我可能永远想不明白了,但我还想带你走。”
“你……”,薛夜来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被老天爷收走了,她竟说不出一句话,她看着于谚,这个男子即便破了相,依旧如此英姿勃勃。他已不是从前传言中谦和识礼的少年,亦不是初识之际那个颓废荒唐的青年,他长大了,不是被薛夜来三两句话哄得晕头转向的弟弟了。
于谚半蹲到薛夜来身边,握住薛夜来的手。薛夜来知道自己的手冰得厉害,指尖都有些发僵,所以她没办法及时把手缩回来。
“阿夜,我三个月前与你说的话,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过的,你知道我的,对不对”,他言辞恳切,他的手粗糙又温暖,他把薛夜来的冰凉的手拢在一起,捧到嘴边,轻轻呵着热气替她暖手,“你不愿意与我走自有你的缘故,你一时三刻不想走,那便不走,你一时三刻不想理我,那便不理。我且好好教我的小徒弟,做我自己的事。”
他轻轻捏住薛夜来的下巴,让薛夜来不得不正正看着他的眼睛:“我等你,你几时想走了跟我说一声。”
他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有一些话,现在没法说出来,没关系,我也等你。”
薛夜来张张口,她发现自己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几次张口又合上,她绝望地闭上眼,她没办法赶他走。
“你爱等就等”,薛夜来听见自己有气无力地说,“只恐你什么也等不到,枉自辜负青春。”
于谚就很低声地笑了:“等不到也不会辜负青春,青春全用来等你,也值得。”
薛夜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于谚又和好了。于谚如今忙于教导杨纤月和两个侄子,又要打点威远武馆,不似从前那么整日呼朋唤友宴饮郊游了,可他还是隔三差五到待月楼来,点上一壶荷花蕊。薛夜来深恨自己没出息,可这人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过去陪他喝两杯。
“我会害了他的,他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前程?姊姊,我得想办法让他死心才行。”
薛夜来裹着被子,缩在探炉边,每到冬天,薛夜来浑身上下总冷得像块冰,杨纤月像个小暖炉,非要塞进薛夜来的被子里,美其名曰“帮薛姨暖被窝”。玉楼春认真对着礼物单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我觉得你做不到,他也不会死心。”
薛夜来不服气:“为什么这么讲啊姊姊,姊姊小瞧我。”
“你自己没死心,所以没法劝他死心。”
玉楼春的话简洁有力,说得还真准,薛夜来无法反驳,只好抱着杨纤月一起颓唐倒在榻上:“好烦人啊!!姊姊,我要怎么办啊啊啊——”
“阿夜,你慌什么”,玉楼春确认了所有的年礼都无误后,坐到薛夜来身边,她此刻的眼神似乎能洞察人心,“有人这样赤忱地爱你,实属幸事,你在怕什么呢?”
杨纤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薛姨,你一晚上手都好凉。”
薛夜来抱紧了杨纤月,要轻轻咬着后槽牙,才能稳稳地接住玉楼春的眼神:“幸运归幸运,他娶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也没有。他那么前途无量的一个人,何苦为了我耽误了呢?”
玉楼春只是摇头,她微微地笑,眼神依旧睿智而锋利:“那些好处他本来也不要,所谓前程他本来也不要,即便没有你,他也是不要的。这不能算因为你而耽误了自己。”
薛夜来抱着杨纤月坐起来,低头帮她拆了小辫子:“如果没有我,他就随时可以反悔。”
“我刚到待月楼那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于家三公子年方十五就中了秀才,还是案首”,薛夜来拿着篦子轻轻替杨纤月梳头发,“姊姊,他是个讲义气的好汉子,我若跟他走,他为了我,真要埋没一辈子。我若不跟他走,他后悔了总能回来。”
玉楼春终于收回了她的目光,“阿夜,你思量的也没错,不过”,她话锋一转,唇角微勾,“你真的不为别的事在害怕吗?”
薛夜来终于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微微颤抖:“我怕离开姊姊,离开银兔儿,离开待月楼”,薛夜来的声音都有些轻微地扭曲,“这里是我的家。”
“那就不走了嘛”,杨纤月抱着薛夜来的脖子,理直气壮地说,“薛姨不要走嘛,你走了银兔儿好伤心,师父更不能走了,他还没教会我飞呢!你们俩都不许跑!你们一起留在这,等银兔儿长大了给你们养老送终!”
呆兔子跟小大人似的摸摸薛夜来的额发:“薛姨,你和师父你们俩要乖,别走了,就像现在这样多幸福。哪里也没有咱们待月楼好,咱们大家一起在这里待着,一百年也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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