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翻滚,银河倒泻,狂风怒号,白浪掀天,雷声自脚底爆起,闪电在眼前划过。雷车动地电火明,急雨遂作盆盎倾。
“大碗酒”满座静默,每个人都绷紧了身子站着,有兵刃的拔出兵刃,没有兵刃的握紧了拳头,每个人都怒目圆睁,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纹风不动,只有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沉重。
于谚却觉得自己耳边似乎有无数声音同时响起,纷扰嘈杂,凌乱无序,他胸口像压着巨石,闷得喘不上气,阖了阖眼,不知道该回哪一句——
是母亲在哭,“于崮,小人!我来告你了——”,阿娘,孩儿没能给您多磕几个头,孩儿没能送您最后一程,阿娘啊……
是哥哥在笑,“我必死无疑,你不用管我”,大哥!大哥!大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是阿娴姐姐紧握他的双肩,“阿谚,必须要快,越快越好,兵贵神速,唯有时间能换得时机”——可是!可是!风雨!风雨!一夜之间,浔阳江上飓风起!!!
不要说话,你们不要说话,于谚想,他的胸口闷得发疼,左手轻轻扶着额头,右手把身后的包袱放在桌上,可是——
是阿夜的声音,“于死狗,这是你这么多年存在我这里的钱,你全都拿走,从今往后,你我一拍两散,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阿夜你不要哭,你不要哭,阿夜脸上没有眼泪,可是,可是,你不要哭……
等一下,阿夜先等一下,不是这个,是——
小呆兔子淋得像只落汤鸡:“师父,城门封上了!进不去也出不来了!”
“城门紧闭,此处我也不能久留”,于谚睁开眼,重重吁出一口气,眼底一片清明,他把杨纤月揽在身后,一只手灵巧地解开包袱,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我在桃叶渡口有一处隐蔽的住所”,阮平握着两柄无鞘的解腕尖刀,语速飞快,“简陋了些,但足可容身。”
“都别回城,先分开隐蔽”,于谚打开包袱第一层布,他的目光扫向其他人,他的话音刚落,兄弟们已经开始动起来了,他们戴上斗笠,披了蓑衣,脱了鞋挂在脖子上,“大碗酒”的胖掌柜过来收了碗碟,“三爷,您看,我是不是现在放鸽子给停云寨报个信……”
“……不”,于谚话说得很慢,很小声,很用力,他打开包袱第二层布,“现在什么都不要做。”
“大碗酒”的门外又一次传来动静,所有人都盯着简陋的小门,有两个兄弟握着尖刀顶在门后,杨纤月像只灵巧的小猫一样,闪身退到于谚身侧,是他的好徒弟,于谚想,选的位置很准确,她退到左手边,既不会妨碍自己出手,也方便她闪避,她学得很好,他的心血没有白费。
敲门声三长一短,伴随着一声布谷鸟叫。大家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进来的是武馆的一位不起眼的武师:
“三爷,我一直陪着湓浦口的守津相公喝酒,刚刚又来了一大队人马,领头的不认识,这群鸟人把住了渡口,说是什么鸟镇南王让他们守着渡口,禁令解除之前,一条船都不让走!”
又一道惊雷在脚下炸响,赤白的闪电照彻天地。
于谚打开包袱最后一层,这是一把刀,一把皮革刀鞘磨损得很严重的刀,于谚把刀从鞘中拔出,雪白的刀刃明晃晃冷飕飕寒气逼人。于谚一拍桌子,右手握刀,左手扯过杨纤月,轻轻喝了一声“扯呼”,人就往门外掠出去。
几近一瞬之间,“大碗酒”的人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胖掌柜和矮个子小二支着脑袋佯装打瞌睡。
桃叶渡是浔阳江上一处私渡,在距湓浦口不到十里路的小村外,其后掩映着一片枫香树与乌桕树,前面是茫茫芦苇荡。阮平的哥哥在此处做艄公,因而有个简易的窝棚在此,半日风雨大作,这窝棚四处漏水,一片狼藉,竹榻的四只脚都汪在水里。
“三爷,这里平日尚且能略住一宿,现在这模样……”阮平皱着眉头,跟孙泰一起,一边把水扫出去,一边想法子要把屋顶补一补,于谚却不以为意地拦住他们:“这就不错了,凑合着能住。”
“咳……”,杨纤月把竹榻上的破席子拎起来拍了拍,被灰尘呛得直咳嗽,于谚把席子卷起来丢到一边,把呆兔子拎到身前,她还是个小丫头呢,还不到他的胸口高,“呆兔子,你倒是个傻大胆,怕不怕?”
又是一连串排山倒海般的惊雷,雨势完全没有减弱的意思,杨纤月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话颇有薛夜来之风:“怕又没用。”
于谚悬了一整天的心,难得地给她逗笑了,伸手揪了揪她的耳朵:“把路都记住没有?”
杨纤月很自信地点头:“全记住了,你要我把师兄带来吗?”
“等我消息,现在先不动,全部都不要动”,于谚弯腰,把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杨纤月的眼睛认真吩咐,“回去告诉你姨母,一切照旧,什么事都不要做,等我联系她就好,记住了吗?”
杨纤月乖乖巧巧地点头,然后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凑到于谚耳朵边:“师父,还有师兄怎么办,他是偷偷溜出来找你的,现在在我家里呢。他想跟我一起来,姨母怕他被人认出来,不许他出门。”
有那么一瞬间,于谚觉得一直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似乎稍微挪开了一点点,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用力喘息。
“告诉他,让他一切听你姨母的话,不然我就打死他”,于谚揉了揉杨纤月的脑袋,“帮师父看住他,知道吗?跟他讲,不要给我添乱,万事等我安排,有我在呢。”
“什么安排?”杨纤月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小声问,“我们能帮上忙吗”,她睫毛翻飞,眼神飘忽,显然也知道这个节点问这种问题有点不太懂事,“师兄让我问你的,他说他不想当个一无所知的无用废物——不过我也想问就是了……”
于谚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小侄子的心情:“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自然会叫他的,告诉他,无用不可怕,无用还添乱更可怕,你听懂了没有?”
他很少这么严厉地说话,杨纤月乖乖答应了。于谚咬咬牙,还是没忍住又补了几句:“还有,跟你薛姨说,她不是要跟我一拍两散吗?散就散,但我给她的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那笔钱就当我给她添嫁妆,以后找个靠谱的男人——”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胸口一滞,声音低沉:“让她把招子放亮点,找个稳重的,别再看上我这种混账东西。”
“师父才不是混账东西呢”,杨纤月嘟嘟囔囔,“薛姨也不觉得你混账,肯定是你惹她生气了,她才不是真想跟你散。”
“呆兔子,大人的事你别管,你就这么跟她说”,外面依旧昏天黑地,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于谚却不得不狠狠心,拿宽大的外袍把孩子裹严实了,帮她系紧油帔和斗笠的带子,把她往外推了推:“好了,趁现在还看得清路,赶紧回去吧。”
孙泰抢过来问:“三爷,要不,我送孩子回去吧?”
“不行”,于谚答得斩钉截铁,“你跟我交往甚密人尽皆知,你送她回去,被人看见了才是真要命。呆兔子——”
于谚扶着杨纤月的肩膀,小姑娘挺直了腰杆,目光灼灼,他不由得想起那年她还是个小不点儿,被他抱到待月楼的横梁上,就已经是个不哭不闹的傻大胆了:
“记住了,悄不声儿的,别让任何人注意到你,只管往前走,不要回头看,不要怕,知不知道?风大才好,大风大雨的,施展轻功就更像一只勇敢的小燕子了,对不对?”
于谚说一句,杨纤月就应一句,于谚送她出了门,她腰一拧,腿一蹬,顺着树干灵巧地掠上树梢,就像羽翼初丰的小燕子,一头扎进狂风骤雨里。
孩子是真长大了,这么多年,于谚望着她的轻捷的身影在树梢中轻巧地腾挪凌跃,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阿夜,我很会教孩子,对吧”,于谚轻轻地喃喃自语,“如果……”
但是阿夜说得对,没有如果。
母亲停灵第二日,他与哥哥那场争吵不过是演一出戏,可他跟阿夜那场争吵却是真的。那时夜深人静,他们不敢高声喧哗,可咬着牙低声嘶吼的每一句,都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那夜他自知来日自身难保,拿着林墨从豫章带来的货款,像之前那样交到薛夜来手里时,忍不住说了两句矫情的酸话:
“阿夜,你收着,收好了,以后我要是不回来,你就拿着这笔钱,每年过年自己做条红裙子,七夕给自己买盒新胭脂。”
这话矫情归矫情,却实在是真心,他到现在也不明白,阿夜到底为什么生气。她气到要把这些年他给她的钱物全还给他,气到说话那样难听,气到要跟他“一拍两散”。
“阿夜,我总是不明白你,这么多年,我总是不明白你”,那天晚上,于谚第一次看着薛夜来坠下泪来,“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我知道你有一些话没能说出来,可是我对你不好吗?你到现在,宁可莫名其妙地生气,莫名其妙地拿话伤我,你也不肯说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了那些财物,也留下了孤零零的薛夜来,临走之际他忍不住也拿话去刺她:“阿夜,如果我此去再回不来,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跟我从此一拍两散。”
“你回想起来会开心吗?”
不该说这句话的,于谚叹息着,自己的命运已是风雨飘摇,她真想散了也好,阿夜那个人说话一贯没轻没重的,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让着她怎么了呢,横竖也让了这么多年了。何必非要去刺伤她?这下好了,他是真的生死一线,真有个好歹,他都没机会去跟阿夜道歉了。
一道闪电在乌云中间翻滚,雷声轰隆。相爷的人进了城,城门紧闭,镇南王的人到江边,渡口封锁。他们两家倒是打出一套好连招,这世道,好人拧成一股绳不容易,人渣却总能轻易同流合污。
他有两件事要做,他得把叶礼送走,可风雨大作,渡口封锁。他得弄清哥哥和于家怎么样了,可城门紧闭,断绝进出……他让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在等他安排,他得冷静,冷静,冷静——
于谚站在雨里,任大雨把他浇得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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