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宁静的日子,我们三人在课业闲暇之余,会偷偷溜出去喝酒。
有一次喝多了,我们并肩坐在石阶上,痴痴的看着天。天上有零星的孔明灯飞过,我想起来今天是花灯节,这一天许下的愿望都会灵验。
我问他们两人,“你们有没有什么心愿?”
赫连璟挠了挠头,有些微醺醉意,他认真的想了想:“从小,我的父亲就不重视我,将我丢在这个地方。不过我很幸运,遇到了师傅和贺兄,还有昭蓝小师妹。可是我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丁点的奢望,有一天能做一些让他认可我的事情……”
贺溶郅听完,爽朗一笑:“如果有一天,你能够登上皇位。若兴战乱,我愿为你征战四方,开疆拓土,身沉心不改。若太平盛世,我愿为你戍守边疆,守护千秋基业,永无怨言。”
“那我便愿,见证你们兄弟携手并进,有生之年踏遍这太平盛世,阅尽人间烟火。”
赫连璟举着酒杯傻笑:“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啊。”
“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双手交握,相视一笑。夜色下,无数盏孔明灯亮着微弱的光芒,徐徐飞向无边天际。
……
我做噩梦的次数愈来愈少,半夜醒来也鲜少再见到那些奇怪的影子。
我想,我的病就快好了。
寒夜国近来变得不太平,几位皇子为了夺权,斗得朝野动荡,全国各处也因为天灾人祸而频发战乱。
宁静的生活被京都不远万里赶来的使臣传来的一道圣旨打破,圣旨上宣封赫连璟为王爷,并且让他掌控北疆贺氏的兵权,命他平息战乱。
赫连璟欣喜若狂,因为终于有机会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他亲点了贺溶郅为将,两人准备一起出征平乱。
原来我父亲选择收赫连璟做徒弟的时候,就预料到这个表面上被遗忘的不成器皇子,有一夺巅峰权位的可能性。
看来,他赌对了。
他把我叫到跟前:“昭蓝,为父看得出,赫连璟这个楞头小子喜欢你。你嫁给他,为父会动用所有的权势,为他铲除障碍,登上龙位,届时我们贺家便能出一位皇后,光耀门楣。”
我果断拒绝,我跪在地上:“父亲,我心中所爱慕之人是贺溶郅,我只想嫁给他一人。”
换来的是父亲毫不留情的一巴掌,他怒不可遏道:“你可别忘了你姓贺!你以为自己凭什么生来就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你身为贺家的女儿就应该有随时为利益牺牲自己的觉悟!”
我被打得头重重偏到一侧,嘴角留有血痕,却仍旧固执的看着父亲,重复道:“父亲,我心中所爱慕之人是贺溶郅,我只想嫁给他一人。”
他抬起手准备再给我一巴掌,让我好好清醒清醒,他盯着我倔强的脸,半晌,手还是无力的垂下了。
他叹息一声,转头离去时留下一句:“昭蓝,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有些人会背叛你,可权势不会。”
我挺直了腰板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眼角余光瞥见门外有两道身影,同样在夜色下伫立了良久。
出征那日,我给他们送行,我特意求来两道平安符,分别放在两人手中:“愿这道平安符能保你们平安,我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贺溶郅只是温柔的笑笑,收好平安符,嘱咐我照顾好自己。
赫连璟一脸不耐烦的收下平安符,随手揣进了衣襟里。转身骑上了战马,他手握着缰绳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策马而去。
他们一走就是四年的光景。这几年内,赫连璟和贺溶郅二人凭借出色的军事天赋,将寒夜国内乱悉数平定,立下了赫赫战功。
朝堂局势逐渐清晰明了,赫连璟无疑是皇权争夺中杀出的一匹黑马。
凯旋归来那日,我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去迎接他们。
四年的时光,记忆里两个瘦弱的少年,已经成长了许多,身材高大魁梧,轮廓也变得愈发坚毅。
贺溶郅依旧温文尔雅,赫连璟还是面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后面的马车上跟着下来一位陌生的女子。她的长相虽不是顶好的,可是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熠熠光芒。看得出,是一个性子活泼开朗的女子。
这种明亮的笑容,是我不曾拥有过的。
女子名叫黎言,有一次贺溶郅打仗时,中了敌方陷阱腹背受敌而身受重伤,是她路过救了他一命,她于他有恩,亦有情。
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中哪些奇形怪状的影子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猛然坐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身上冷汗津津。我痛苦的堵住耳朵,试图屏蔽怪物发出的可怖嘶吼声。
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
我做了一个很疯狂的决定。我趁夜色潜入了黎言的房间,当我拔出金簪狠狠的扎向她白嫩的脖子时,却被一只手挥开了,金簪划破了他的手腕,猩红的血液刺痛我的眼睛。
是贺溶郅,他拽着我的手带我离开。
他的手腕不停的流着血,这是我第二次伤害他。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乖觉地跟在他的身后。我这人呐骨子里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我想杀了黎言,这是事实,我无力辩驳什么。
可他偏偏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把我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转身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往昔时的盈盈笑意,取代的是冰冷而陌生的眼神。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这种眼神我太熟悉不过了,那是,看怪物的眼神。
我永远记得这一刻,全身血液似乎凝固,那种冰冷的恐惧侵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心底仅剩的骄傲与自尊提醒我,谁都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唯独他贺溶郅不可以!
没过多久,贺溶郅被皇帝敕封为镇国将军,还御赐了一套府邸,不日就要搬出去。
另外,他同父亲说,他决定娶黎言为妻。父亲爽快的答应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简直要疯魔了:“我不同意!”
他说:“昭蓝,我会永远是你的大哥哥。”
我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觉得自己快抓不住他了。
他们的婚礼在六月,没有满堂宾客,没有锣鼓喧天,只是做了一桌子菜,邀请了我和赫连璟与几个熟络的朋友。
他们穿了大红色的喜服,简单的拜了拜天地,就算成了亲。
他们情投意合幸福依偎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满目的红色刺痛我的眼睛。
那一天,我喝了许多酒。
赫连璟就陪着我喝。
我喝醉了,他也醉了。
他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昭蓝,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我知道,你一直喜欢他,可是他已经成亲了。你能不能,能不能看我一眼……”
我何尝不明白,他对我有情。只是,我来北疆时第一眼见到的人是贺溶郅。
他曾经保护了我那颗敏感脆弱的心。
可惜,他如今又亲手将它打碎了。
“赫连璟,我们成亲吧。我想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我承认我是利用他,我想当皇后,我想让贺溶郅感到后悔。
我承认我很幼稚,也明白,他根本不会后悔,可是我总要有个念想,成为我后半生活下去的动力。否则我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身体微微僵硬,忽然用力的抱紧了我,将头埋进我的颈窝,声音沙哑:“贺昭蓝,你真的确定了吗?你同意与我成亲就没有退路了,你得一辈子陪我浸淫在这场权欲的斗争里,至死方休。”
我点了点头,泪水自眼角滑落:“至死方休。”
我随了父亲的愿嫁给了赫连璟,父亲没有食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动员朝堂局势站在我们这边,终于将他推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我如愿成为皇后,贺家因从龙有功皆鸡犬升天,势力达到鼎盛。
婚后的几年里,赫连璟十分宠爱我,不顾朝臣的阻拦与自古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给了我实权。我甚至可以任意决策朝臣的生死,不过,我只有兴趣控制贺溶郅一个人。也是因为如此,才没有引来朝臣的口诛笔伐。
我给贺溶郅指派最少的兵,最少的粮草,最少的武器,让他去打最艰险的仗。不论我给他的条件多么苛刻,他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没有兵,他就收编战俘入他麾下,没有兵器粮草,他就破釜沉舟从敌军那里偷,那里抢。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战场传来的捷报。每次听到战役艰险处,我的心都揪紧了,我既不想让他快乐的活着,却也更怕他会死去。
好在,他的确很强,在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中大获全胜,被称为不败战神。
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他磨炼出一支所向披靡的狼虎之师,被称之为寒夜国最强的军队——贺家军。
这些年我对赫连璟始终态度不咸不淡,甚至不遗余力的帮他选妃,只为稳固朝堂。
我不爱他,成为了优势,无论他宠幸那个妃子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
我是朝臣眼中合格的皇后,端庄大度,赫连璟也逐渐变得多疑,冷血,他勤勉政事,为皇家开枝散叶,越来越像一个趋于完美的帝王。
我与他之间更像是政治上的合作伙伴,而非夫妻。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同塌而眠的时候,他还是会从身后紧紧抱住我,有些疲惫的说:“昭蓝,我真想回到在北疆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权术也好,野心也罢,我自始至终是他晦暗人生里的一道光亮,所以他迫切的想要抓住我,而贺溶郅又何尝不是我心上的一道光。
这一夜,我们两个固执的灵魂紧紧相拥。
我为赫连璟生下了第三位皇子,取名赫连修。
修儿四岁时,边境失地被收复,周围的小国也都俯首称臣。战无可战,我将贺溶郅调回京都,赐封寒夜国唯一的异姓王,号雍王,并且让他进宫成为修儿与大皇子赫连钰的启蒙老师。
这是我们分别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久经沙场岁月的磨砺,他身上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一股成熟稳重的气息。
一道犹如蜈蚣般的伤疤在他英俊的脸上蔓延,这些年他在战场的功勋都是九死一生换来的。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
“贺溶郅,你恨我吗?”
“不恨。”
“悔吗?”
“不悔。”
一如当年,我问他,你讨厌我吗?他也是回答,不讨厌。
他的眼神干净明澈,他似乎永远学不会去恨一个人,温柔与善良被他镌刻在了骨子里。
那一天,我们像老朋友般叙旧,说了许多话,无意间提起我想要刺杀黎言那次,他看向我时的眼神,他云淡风轻的一笑,“只是有一点失望罢了。”
原来是失望,而不是将我当做怪物。
我展颜一笑终于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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